齐邦媛《巨流河》附照片及评论
- 15. 第一章 歌声中的故乡
1、生命之初
我生于一九二四年元宵节,在家乡辽宁,这时经常是摄氏零下二、三十甚至四十度的天气。我母亲在怀孕
期间生病,所以我是个先天不足的婴儿。出生后体弱多病,快满周岁时,有一天发烧,高烧不退,气若游
丝,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我母亲坐在东北引用灶火余温的炕上,抱着我不肯放。一位来家里过节的亲戚
对她说:“这个ㄚ头已经死了,差不多没气了,你抱着她干什么?把她放开吧!”我母亲就是不放,一直哭。
那时已过了午夜,我祖母说:“好,叫一个长工,骑马到镇上,找个能骑马的大夫,看能不能救回这ㄚ头的
命?”这个长工到了大概是十华里外的镇上,居然找到一位医生,能骑马,也肯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深夜到
我们村庄里来。他进了庄院,我这条命就拣回来了。母亲抱着不肯松手的死孩子,变成一个活孩子,一生
充满了生命力。
在那个时代,初生婴儿的死亡率据统计是百分之四十左右,我那样的生命很像风中的一盏小油灯,母亲的
呵护,还有命中这些“贵人”围成灯罩似地为它挡风,使它不致熄灭。
不久,这位医生又到我们村庄来医病。母亲抱我去看他,说:“这孩子是您救回来的,她爸爸在德国念书,
还没有给她取名字,您给她取个名字,纪念这个缘分吧!”这位医生为我取名“邦媛”,在我生命之初,给了
我双重的祝福。
我长大后知道此名源出《诗经》〈君子偕老〉:“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前几
年有位读者寄给我一页影印自宋朝范成大《明湖文集》的文章,居然有一段:“齐邦媛,贤德女子……。”我
竟然与数百年前的贤德女子同名同姓,何等荣幸又惶恐!在新世界的家庭与事业间挣扎奋斗半生的我,时
常想起山村故乡的那位医生,真希望他知道,我曾努力,不辜负他在那个女子命如草芥的时代所给我的慷
慨祝福。
2、铁岭齐家
我的幼年是个无父的世界。两岁时曾惊鸿一瞥看到父亲,风雪夜归,凌晨又重上逃亡之路。隔了一天,我
祖母、母亲带着哥哥和我,逃到一个比我们村庄还小的小村子亲戚家躲了一些时日,因为张作霖的军队在
搜捕参加郭松龄兵变的齐世英,要把他一家都抓了杀掉。而我在那儿却每到天黑就哭喊着,“我要回家!我
要回家!”使得她们加倍困苦,又怕连累别人,只好回家,听天由命。
- 39. 第二章、血泪流离——八年抗战
1、战云密布
一九二八年北伐成功,全国统一,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各省菁英前来,同心合力建设新中国。那十年不仅
是国家的黄金十年,也是我父亲一生的黄金十年。
从山海关外来到南京的齐世英,受到相当的欢迎。郭松龄兵谏张作霖虽然失败身死,但他要求奉军退出军
阀的中原争逐,回乡厚植本土实力,抵抗俄日侵略的兵谏宣言已播报全国。所以,由推翻帝制的革命党组
成的国民政府,很欢迎这第一位由东北来的革命青年参加建国工作,他的国民党党员证是辽字一号。
但蒋委员长接见他时竟说:“你不像东北人!”这句话中有相当复杂的意义。在北伐期间,人们对奉军的印
象是骁勇善战、强悍,甚至粗鲁。而这位二十七岁的东北革命者却温文儒雅,如玉树临风(卢春芳评语)。
他通晓英、日、德三种语言,两年前尚在海德堡大学研究历史哲学,是个很难归类的人物。他向蒋先生说
愿意在外交、文化和教育方面工作:蒋先生答,这么大的一个中国,我们能做的事太多了。于是派他到中
央政策委员会(当时尚未定名)做委任参议。随钮永建、黄郛、陈果夫、陈立夫等人工作,进而结交天下
士,成为政府中的知日派,且曾到日本步兵学校以中尉身份研究一年。
日本对中国侵略的野心,自一八九五年甲午之战订下马关条约,割让台湾以后,日益加剧。一九 0 五年日
本人在中国东北打败了俄国,取得了铁路控制权,以后不断在中国各地制造事端。一九一五年强订二十一
条不平等条约,一九二八年造成“山东五三惨案”,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占领沈阳,一年后成立伪满
洲国。这一连串的侵略行动,国民政府是清楚的,但是喘息未定之际,只能加快脚步。建军、办工业、组
训民众。南京那十年,好似要拚命去增强一个百年沉屙老人的体力,那般辛劳却充满了希望和信心。莽撞
粗鲁的张学良发动的西安事变,损伤了东北军的形象,给延安中共日后壮大的生机,将中国人抗日的热情
更集中在蒋委员长的领导下。
一九三 0 年我母亲万里寻夫,带我兄妹来到南京,看到的是一个到处在建设的、欣欣向荣的首都。我父亲
和他年轻的朋友们忙着向老天爷求取时间(buying time)推动各种加强国力的现代化建设,因为他们知道
日本军部正加紧侵略的步伐,日军说:“若不快动手,中国要站起来了!”
2、七七事变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芦沟桥战火扭转了近代中国的命运。也奠定我一生奋斗的态度。
- 44. 这是人类的生命,宇宙的灵魂,也更是我们基督徒灵粮的仓库,愿永生的上帝,永远地爱你,永远
地与你同在。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阿门:
主内四哥张大飞
一九三七、十一、十八
在那一天之前,没有任何人用“可爱的前途”对我病易磨难的生命有过如此的祝福。
5、南京大屠杀
十二月七日,父亲到了汉口,他与抗战最高统帅部最后撤离南京的数十人随蒋委员长先到宜昌,再乘军船
到汉口。
这个家终于有了爸爸,他又黑又瘦,在南京的最后几天连饮食都难于供应。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那样
的大男人流泪,他环顾满脸惶恐的大大小小孩子,泪流满面,那一条洁白手帕上都是灰黄的尘土,如今被
眼泪湿得透透地。
他说:“我们真是国破家亡了!”
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母亲,因为能看见父亲活着回到家中,忧心有了安顿,活了下来。
爸爸每天一早就由汉口过江参加己移驻至武昌卫戍司令部的抗战最高统帅部看战报,作抗战大局的调度。
抗日战争已五个月,原曾夸二三个月内占领全中国的日军,面对的是一个苏醒的中国。
日本将轰炸京沪、芜湖、南昌的火力全部调来日夜轰炸武汉,原本人口稠密的市中心只剩下许多高楼的断
垣残壁,夜晚,沿着江岸的火光彻夜不息。敌机的数目多了,我们的空军迎战,打落许多太阳旗日机,人
们在死亡的威胁下,仍站在残瓦中欢呼,空军成为新中国最大的英雄。
十二月十三日的下午,街上报童喊着卖“号外”的声音。舅舅冲下楼买了一张:南京沦陷,日本军队由申华
门开入我们的首都,开始放火抢劫,大屠杀。
第二天报纸头版写着,南京城陷,头两天之内,保卫战伤亡达五万人。妇孺老弱惨遭屠杀者十余万人,日
军甚至有比赛屠杀之恶行。
- 47.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此歌写出后,由当时在中山中学教音乐的马白水老师教唱。不久,这首歌从湖南唱到四川,伴着近千个自
东北漂流到西南的流亡学生。八年后,同样一群学生又唱着这首歌由西南回到支离破碎的家乡。这时代悲
剧下的流亡三部曲,透过一首歌在河岸哭声中唱出了游子的漂流之痛;由抗日到反共,唱遍了万里江山,
初来台湾时,仍伴着无数哭声唱了将近十年。
8、周南女中
由于我才小学毕业,还得上学,而中山中学不收我,怕我动不动就发烧生病拖累他们。因此,父母把我一
个人送到长沙的周南女中,念一年级。周南女中在湖南是有历史的名较,在台湾还有校友会。
我记得班上的导师是黎世芬老师。我到台湾后近二十年,由台中搬回台北,常常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
当时是中国广播公司董事长。我去拜望他,他看到我还记得我。我功课虽好,但老是生病,动不动就晕倒,
发高烧,送医院……。由于学生一律住校,家长把孩子托付给学校,校方有照顾的责任。他用湖南话说:“你
这个娃儿,真是麻烦唷!”
在那短短的一学期,我书念得很好,凡事都很认真。日本人打进汉口时,我们学校参加长沙爱国大游行,
全市像沸腾一般。我参加学校鼓乐队,老师问:“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要敲大鼓。”
因为那时候抗日的感受很强烈,一定要用大鼓才能表现出来。但我体重只有三十几公斤,瘦得像只猴,根
本背不动大鼓,黎老师成全我,叫一个壮一点的同学背着鼓,我在旁边敲。所以游行时,我是打大鼓领队
的,这也反映出学校对由北方逃难来的学生的宽容与同情。